第一章 不肖子弟
杜大将军黑脸虬髯,凶悍得很,月筝总是不敢细看他超过两眼,真想不到,他竟会有个杜丝雨那样的女儿!
“夫人,夫人!”一个丫鬟气快步从外边走进来,神色倒十分镇定,“老爷又要打少爷呢。”
“哦——”月筝微微有点儿失望,却也觉得理所当然。凤璘喜欢和杜丝雨一起玩,就好像太子喜欢和她与月阙玩一样。凤璘虽然是爹爹的正牌学生,却总是对她和她哥不冷不热,不像太子凤珣那么容易相处。没办法,在月筝的记忆里,他的性子一直就是这样,话少,坏脾气,一不高兴就冷冷地瞪眼睛。
早有伶俐的丫鬟殷勤回禀:“衣服首饰都准备妥当了,夫人。”
香公公发了急,跺脚催促:“小祖宗们,太子殿下还等着呢!”
原家兄妹经常出入皇廷,又有香公公在旁导引,几乎没受什么盘查就顺利进宫。
同是十岁年纪,杜丝雨已经婷婷一派少女雅致风情了,小手搭上凤璘伸去扶她的胳膊时,旁边冷眼相看的月筝都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娇柔地拨了一下,酥酥麻麻。不等凤璘开口,她抢着提示自己的存在,“丝雨,我们等你好半天,快来一起玩吧。”
月筝就知道他不懂得欣赏,指指点点准备细说这螳螂的精彩之处,宫道上传来车马辚辚之声,走在车队最前面的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即使用余光瞧也会被他的威势震慑。月筝放下手臂,顺着凤璘的眼神回头瞧杜家的队伍。杜志安大将军战功赫赫,兼任兵部尚书,皇上特许他可以骑马进入内廷,整个顺乾朝就属他威风。他还是太子殿下的挂名老师,太子太傅,月阙时常感叹,杜将军是王师,原学士也是王师,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门外的丫鬟和小厮对少爷即将挨打事件反应都极其麻木,各忙各的,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老爷气急败坏地“传家法”实在太过频繁,他们想再有点儿积极反应都难。
香公公直咂嘴,到底不敢对太子的玩伴用强,提心吊胆地快步跑去回禀主子。
“老爷,”原夫人向他一笑,“今晚只有你一人用餐,真是对不住了,我特意准备了你爱吃的小菜。”
月阙听见喜形于色,月筝却一脸遗憾,小香子来的真是时候,这顿打算是泡汤了。
看见凤璘,杜志安只在马上垫了垫蹬,淡然招呼了声:“广陵王。”
杜志安咳了一声,“既然如此——别误了给皇后娘娘请安便是。”
话音还没落,管家在院子里很殷勤地高声通报说:“老爷,香公公来了。”
月筝皱眉想了下,“你快去告诉凤珣,我们都在这儿呢,让他来与我们汇合。”
杜丝雨听见了,柔柔掀开车帘向外探看,却不敢跳下车来,双目盈盈地望着向自己走来的凤璘。
香公公是太子的近侍,十五六岁,来原家次数多了,轻车熟路直出直进。
杜志安驳回马头的时候自然也看见了女儿瞧着广陵王的那个笑容,眼睛里不由起了些许微澜。
原学士抖着嘴唇看儿子女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自觉长辈的尊严彻底扫地,讪讪地瞥着院子里的下人们——该修剪花木的修剪花木,擦围栏的擦围栏,管家挺胸叠肚地在院门口问一个小厮:“夫人的车马都准备妥当了吗?”原老爷仔细一瞧,点头哈腰回管家话的小厮正是他派去传家法的那个……
原月阙弹走鼻牛,抬眼看了看爹爹,有点儿绝望。他刚弄明白太监是怎么回事,转眼就发现自己爹爹有点儿像,这很让他伤感。他理想中的爹爹应该像杜将军那样的,实在不济像舅舅也行,绝对不是眼前这位面白须软,说话细声细气的人,气急了就会叫得像只在被拔毛的鸡。
月阙也吩咐停车,跳下来和凤璘打招呼,随便的态度让他爹看见了肯定又要打他。岁数相仿,总在一起淘气,非要分出尊卑来对原家兄妹并不容易。
原家小姐去宫里赴宴从来都要另带衣装,入席前重新妆扮过,才不致灰头土脸的失礼现眼。养了对儿这样的儿女,原大学士还天天置气上火,企图教导蒙昧,原夫人早已认命,听之任之。
全屋只有原月筝不厌其烦地跳起身喜笑颜开,生怕看不到热闹似的,也不等她娘了,甩着小短腿摇头晃脑地往父亲的书房跑。她穿着及膝短裙,极为方便跑动,一转眼就到了书房门外。
原学士循规蹈矩地迎了出去,香公公意意思思地见了下礼,“太子有话,今日晚宴召原家兄妹早些进宫。”
原学士只觉顿时天地山花烂漫,不曾有过一丝阴霾,温情四溢地赶着走过来扶妻子,连连点头。
原学士一代京城名儒,火大骂人也很讲究排比对仗,此刻正在滔滔不绝地细说伦理纲常:尊卑有分,君臣有别。
广陵王凤璘对她略显冒失的出现见怪不怪,唇形完美的嘴微微一挑,“我在等丝雨。”
杜丝雨向她微微笑了一下,星眸潋滟,颊起樱韵,不愧是京城闻名的小美人儿。月筝瞧着不是滋味,不知怎么想起皇后娘娘一次在花园里看他们玩耍时说的话,“要是月筝改个脾气,怕也与丝雨不相伯仲”。当时她记住了这话,却不明白意思,特意回家问娘。原夫人斜眼瞧了瞧玩得发髻散乱,衣服上尽是灰痕的女儿,直白准确地解释说:“皇后娘娘说你比不上杜丝雨!”
“我陪你一起等吧。”月筝笑着往他身边蹭了蹭,凤璘没有说话。
广陵王偏又生就一副绝世之姿,聪慧过人,市井朝堂津津乐道。相比之下,太子声名略有不及。皇上虽然铁心扶持太子,念及孝慧皇后也不免偏疼于他。广陵王的荣宠在皇子中一时无两,再加上舅父们的全力襄助,造成了数年来的立嗣暗涛。
初夏百花盛放,皇后娘娘邀请王妃诰命饮宴赏花,各家的小姐也都在被邀之列。照理说这样的场面轮不到原学士内眷,毕竟供职在翰林院的原学士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吏,一介酸儒无权无势。但作为五皇子广陵王凤璘的授业恩师,皇上和皇后向来格外礼遇。
原月筝笑嘻嘻地扒着门框向里偷瞧,被骂的那个十分淡定,跪在地上极其无耻地挖着鼻孔。出身书香世家的原学士受不了这样的粗鄙,被儿子深深恶心到心坎里,声音都发了颤,十分尖锐地呼喊:“家法,家法!”
初夏的微风轻摇着雕花窗楹外的细柳,摇曳轻盈,款摆生姿,原夫人坐在窗前的镜台旁指点丫鬟为自己梳妆,这样的情景让她心情格外愉悦。
刚过了长长的门洞,月筝就听见香公公的问安声,一听见“广陵王”,她一下掀开车帘,马车还在行进,她却飞身跳下,轻轻巧巧稳落在凤璘面前。
杜志安贵为国之肱股,父皇多次吩咐下来,要皇子们对他善加礼遇,所以凤璘反而恭敬地向他抱了抱拳。
这次皇上为太子和广陵王更换教书师父,为太子挑选的除了真正的名儒还有他这个兵部尚书及宰相严华哲。给广陵王却只选了一个毫无背景势力的小小学士,其中含义昭然若揭。太子年岁渐长,圣上对广陵王的态度,怕也不再能如皇子们童稚之时的单纯喜恶。
原夫人瞧都不瞧她一眼,径自在妆盒里选耳环,只淡淡地问丫鬟,“小姐晚宴上穿的衣服都准备好了么?”
杜志安皱眉策马,丝雨——从小就被杜家寄予厚望,近日皇后娘娘也频有暗示。只是……他虽为武人,毕竟入仕多年,朝堂风云莫测,丝雨又年幼,所以几次他都没接皇后的话风。杜尚书幽幽轻叹,都说儿孙自由儿孙福,但愿丝雨带给杜家的是福不是祸。
“哦。”原夫人也很淡然,左右轻摇了下头,在镜中端详自己的妆容。
原月阙闷闷地转回头,没一个指望得上的,他有点不耐烦地说:“爹,你要打快打,大家都挺忙的呢。”
原学士一噎,面对女儿这副爱煞人的娇美小脸和盈盈笑颜,他真是气恨不起来。气恨不起来——就更懊恼。想他和夫人温躬守礼,皆出身诗礼大家,怎么就生出这么对儿女来?别说不肖父母,原家祖上也没出过一个这样的!
原学士的心情很复杂,庆幸无人注意到他的挫败又失意于自己衰微的权威。正柔肠百结,装扮靓丽的原夫人款款走进院子,原学士眼前一亮,这么多年了,他的妻子还是这么令人赏心悦目,月阙月筝的好相貌全都来自她。若非那对儿小畜生外貌过人,当真是一无是处,扔在荒郊被狼吃了都不可惜!原学士忿忿。
原月筝笑眯眯地跨进屋,乖巧无比地坐在门槛上,两只小手还很规矩地放上膝盖,双眼亮晶晶,“没,我就是来旁观一下。”
原夫人点了点头,自家这对儿活宝真像是被接生婆从菜市场拣来偷换到原家的,别家的小姐到了十岁早已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咬文嚼字举止优雅,亭亭玉立娇俏可人。原家的这位还是一副顽童心性,再添上京城有名儿的顽劣混人原月阙极为失败的兄长“垂范”,原家的这对儿公子小姐天天上树下河,撩猫逗狗,终日没个让人省心的时刻。真难为皇上皇后还放心委任家有如此活宝的原学士为广陵王的教书师傅。
太子凤珣与原月阙年纪相仿,脾气也投契,虽然月阙是广陵王的陪读,却与太子更为熟稔,惹是生非总喜欢凑在一起。为了这事,原学士没少动肝火,在他眼里,太子和月阙这两个十二三的孩子爱在一起玩耍简直是大逆不道,就该把太子爷当神在脑袋上供着才对,见面就要下跪,不能直视,不该多话。
杜志安在马上面无表情,杜丝雨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请求似的小声说:“爹爹……”她甚至不敢明确说出自己想留下和同伴们一起玩的意愿。
广陵王都走到自己女儿的车边了,杜志安也不好继续驱车向前,只得抬了抬手,训练有素的随卫立刻稳稳停住车马。
月筝从腰间的小布包里掏出宝贝螳螂,“凤璘你看,漂亮吧。”
“娘,你到底要打扮到什么时候啊?”坐在矮凳上的原月筝等得实在不耐烦,扬了扬手里的螳螂,螳螂被她折磨已久,濒死乱挥着大爪倒和原月筝的表情配合的相得益彰。今天抓到的这只螳螂通体碧绿她很满意,瞧着可比前两天太子给她看的那只神气多了,她急着去显摆一下,娘用来打扮的时间就显得格外漫长。
原月阙回头,有些感动,“妹,你来替我求情啊?”
“爹爹,”门框上探出月筝的娃娃髻和一双弯月眼,“你又要打哥哥呀?”声音甜美,笑容更甜。
“凤璘,你在等我吗?”她歪着脑袋笑嘻嘻地看着高了她一头多的俊美少年,太过熟悉,私下里她都是直呼他的名讳。孩子的情感很直接,喜欢美丽的事物,她喜欢凤璘胜过太子,原因特别简单,凤璘长得比太子凤珣好看。整个顺乾朝,凤璘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少年都好看。
凤璘淡淡地瞥了一眼,不甚关注地嗯了一声。
广陵王是已故孝慧皇后所出,皇上曾有意立他为太子,可惜孝慧皇后一病而殒,贤妃继为国母深得宠幸,终是继后所生的二皇子凤珣受封为嗣。朝堂上对册立太子之事甚为敏感,前孝慧皇后的母家曾经盛极一时,如今虽然屡遭皇上削抑,风光不再,但毕竟是百年大族,人脉广阔,不可小觑。
杜丝雨松了口气,爹爹这是答应了,她忍不住向着凤璘甜甜一笑,凤璘也在看她,她的笑意映亮了他的眼睛。
原学士还在躬身谢恩,他的那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女却跑出来随便地拍小香子肩膀,显得他们爹爹的那份郑重其事十分可笑。香公公对原学士的态度有些傲慢,对原家兄妹却热络得很,尤其对原月筝,讨好般地引着她前行,笑着说:“太子爷等了好一会儿了……”
翥凤王朝顺乾34年。